祖宗在上
丛培申
第四章 今天杀的是我,明天杀的就是你
在指导官竹村茂昭的办公室里,发生了一场越来越激烈的争论。 日本方面除了竹村茂昭,还有站在他身后的兵站司令冈泽中佐和宪兵队长中川义雄。中国方面是县长杨守亨,师爷李芳,还有警务局长林书明。争论的议题是要不要对茶棚村治安维持会枪杀日本军官一事进行严厉的打击。中国方面心知肚明,所谓的严厉打击就是要屠村,是一场血腥的镇压,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非命。所以杨守亨一再解释,所谓的治安维持会不过是前朝举人李沐霖创建并留存至今的民团组织,目的是护乡里,保四邻,没有争杀他人的意图。如果两位军官不欲图强奸妇女,就不会酿成如此祸端。此事事出有因,是日军扰民在先,民团自卫在后。按大满洲国律法,杀人偿命,只把杀人者绳之以法便罢,无辜百姓和其他民团成员不该受到株连。而日方的理由是,在大满洲国地境,这样的民团组织纯属非法武装,公然对大日本皇军进行袭击,更是目无国法,视大日本皇军如无物,严重破坏了“日满亲善”的治国宗旨。如不严厉打击,必会引起各地豪强群起,破坏社会治安,威胁大满洲国的统治。 最后,争论的焦点落在了对妇女无礼的严重性上。竹村茂昭义愤填膺地说:“即便两位军官非礼了妇人,也罪不至死,更何况没有既成事实。”而杨守亨说:“作为军人,应该知道军纪严明,对百姓强取豪夺者,都该论罪当死,更何况是企图强奸妇女!在我们中国那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因为你是军人!” 杨守亨的振振有词,彻底惹恼了竹村茂昭,他很想上前打这个不懂事的县长一记耳光,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吼道:“在你们中国人眼里,女人就那么重要吗?想想我们大日本皇军,远离国土,征战他乡,为的是大满洲国的利益,你们不知想尽一切办法安慰其心,竟因为一个女人让两名大日本皇军军官死于非命,天理何在!” 中方的三位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都在想,这是什么逻辑?杨守亨还是忍不住说:“请问阁下,大日本皇军在日本本土就可以随便强奸妇女们吗?”话一出口,李芳拽一下他的衣襟,示意他不可造次。 竹村茂昭果然气恼异常,他咆哮起来:“混蛋!在日本,女人对男人毕恭毕敬,不用强奸!只有你们这些劣等民族,才如此看重女人!” 警务局长林书明哧地笑了。竹村茂昭敏感地问:“你在笑什么?在耻笑我吗?”林书明只好一脸严肃地回答:“不敢嘲笑您指导官,而是赞叹你们日本女人太好了!”竹村茂昭瞪着眼珠子看着他,不知何意。而师爷李芳一听,也险些笑出来。 竹村茂昭离开座位,踱着步子,最后踱到杨守亨面前说:“杨县长,你要知趣,要听话……应该像你们大满洲国的皇帝学习!以后你要记住,我做出的决定,是不可更改的……好了,回去吧,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中国方面的三位官员都耷拉下脑袋。他们预料到自己一时的义愤而据理力争无非就是这个结果。土地和人民是自己的,主权却是人家的了。他们愈发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人,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默默地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这个本来是民国政府时期的县长办公室。他们只有在心里为茶棚村村民祈祷,愿老天爷保佑你们吧。 杨守亨没有心情继续工作下去,他提前回到家里。刚进门,就听到从儿子的屋子里传来的忧怨之声。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也像自己一样,没有继续工作下去,他和自己的心情或许是一样的。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像是在解劝,杨守亨听得出那是司央云的声音。 “你说,我们还怎么活?我们做人的意义何在?表面上还是我们的学校,还是我们的学生,可我们却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我们要任人摆布。我们做人的尊严何存,脸面何存?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哪个朝代的人是这个活法?我们连猪狗都不如啊,奇耻大辱啊。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谁能来拯救我们!亡国之奴,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儿子的话,深深地刺痛着杨守亨的心,他走近儿子的窗前说:“新异,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说完,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夫人陈氏从内室走了出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好像没有力气表达自己的思想了。她很费力地倒了一杯茶放到丈夫的面前,然后又退回内室。 杨新异神情沮丧地站在父亲面前,等待父亲训话。杨守亨说:“央云怎么没有过来。”杨新异说:“在我屋里呢,她怎么好过来。”杨守亨嗯了一声,继续说:“最近学校是什么情况?”杨新异未曾开口,先情绪满怀:“学校的实权已掌握在日本人手里,而且不许说我们是中国人,而是满洲人;不许学中国历史,而讲满洲史;学校的课本要换成由日本人组织编写的新课本,学生要以学日本语为主,不许读《四书》《五经》。父亲,如此下去,我们就是亡国之种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忘了自己的历史,忘记了自己的语言,我们还是我们了吗?” 杨守亨听完儿子的诉说,脸色煞白,他摆了摆手,示意儿子退下。然后自己坐在那里,望着门外发呆。连小朵从门口进来,他都没有看见。小朵见他脸色不好,神情恍惚,以为他病了,急忙跑过来说:“老爷,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病了?”杨守亨这才回过神来,他缓缓地说:“老爷没病,只是有点累。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小朵走上前来,轻声说:“老爷,要不,我给你捶捶背吧。”杨守亨迟疑了一下,小朵这一说,他确实觉得后背酸痛,但他还是说:“不要紧,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去照顾你姐姐吧。”小朵说:“姐姐她刚刚睡着,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我还是先给你捶捶背吧。”杨守亨没有再推辞,而是坐直一下身子。聪明的小朵看出来老爷的默许,便走上前来轻轻地给他捶背。从肩颈到肩胛再从后背到腰际,小朵轻重缓急地一路捶来,使杨守亨感到轻松而舒服。 杨守亨轻声地问:“夫人身体好像不大好?”小朵说:“问她她说没有病,只是不愿吃东西,一到太阳偏西的时候,就觉得身子发热,连两腮都热得发红。”杨守亨说:“该请个大夫给夫人诊治诊治。”小朵先是答应一声,然后说:“我一会儿就去请司大夫,都说他的医道好着呢。”杨守亨无限感慨而感激地说:“小朵,以后这个家就全靠你了。”小朵一听,捶背的手哆嗦了一下,心也咚咚地跳了两下,急忙说:“小朵做不了大事,小朵有一分力出一分力,这是小朵应该应份的。”杨守亨说:“我看你大哥不像个主事的人。”小朵说:“大哥最近有些急躁,都是日本人来闹的,等过些日子就好了。”杨守亨叹口气说:“我老了,不中用了,办事身不由己,没个决断了。”小朵说:“老爷还不到五十岁,根本不老……只是……”“只是什么?”杨守亨问。小朵说:“只是小朵觉得……一个人,不愿做的事就不做,那样会活得问心无愧。”杨守亨一听,一下子握住了小朵的一只手。小朵一时吓得腿都哆嗦了,她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老爷,让他如此激动。她的内心与此同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觉得这种感觉不是一个下人对老爷应该有的。好在老爷很快就松开了她的手。 杨守亨说:“我做事,还是为了一己之私啊。民国政府时是这样,日本人来了仍是这样。这是我与你大哥唯一的不同。”说完,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小朵知趣,又轻轻地捶一会儿,便默默地离开了。 小朵到司家大院走一趟,偏巧第一个碰到的人就是司本明,应了那句俗话,闲人好遇。司本明也认出了小朵,他以为凡是到妓院里走动的人,便是“既在江边站必有望海心” ,身上也一定藏有骚气,便嬉皮笑脸地上来搭讪:“哟,你不是祖大姐的侄女吗,怎么到我家来了,是找我吗?走,咱们到你姑姑那里说话。”说着,上来就拉拉扯扯。 小朵并不害怕,躲狗屎一般绕开了他,径直奔央红的屋子而来。央红的门虚掩着,小朵也不敲,推门进去后又立刻关上,然后用后背紧紧地把门靠住。八哥见来了人,蹦跳着说:“央红央红我妹妹……小五小五我哥哥……”因为兴奋,它一连说了三遍。小朵对八哥这两句话早有耳闻,也不觉得奇怪,也不去搭理。却在镜子里一下就看到了央红那与年龄很不相称的倦容。央红站在镜子前梳头发,也在镜子里看到了小朵红扑扑的脸,像小朵见了八哥一样,她也不奇怪。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央红说:“小朵,你是来找我玩吗?”央红的声音响脆,又与满脸的倦容很不相称。小朵有话直说:“我是来找你二叔去给我家夫人看病的。”央红略感失望,回转身说:“我二叔出去了,有一会儿了,可能又去乡下给人看病去了,你来晚了一步。”小朵倍感失望,说:“是这样,都怪我来迟了一步。”说着,转身想走。央红早就产生了与小朵说说小五哥的念头,见小朵风风火火的样子,知道她不是谈话的对象,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小朵开了门说:“那我走了央红……有时间到我家去玩,你姐姐经常到我家去呢。”央红说:”她那是找新异哥去玩的。” 说这句话时,央红的语调和脸色都很冷淡。小朵看在眼里,什么也不再说,走了出去,又把门轻轻地掩上。 小朵很快走出司家大院,生怕再遇到司本明。站在塔路街边,她四下里张望着,心想再去找哪个大夫呢?想了一圈,还是觉得司大夫最好,便决定先回家,明天再来请,反正夫人也不是急病;况且,是不是病还两说着呢。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发现天是阴晦的。上午,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第一场春雨。杨守亨临行前吩咐家里人,没有什么事不要轻易外出,今天外面会很乱。其实家里还能有谁,无非是专指小朵而言。 正午刚过,满凌源城响起了司本山的啸叫之声。他手里拿着一面铜锣,一边铛铛地敲着,一边喊:“大满洲国的子民们听清了,皇军要杀人啦!杀的是谋害皇军军官的土匪头子金涣清和章金营,是杨县长亲自批示的……” 原来,日军对茶棚村维持会采取了突然袭击。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绕道三十家子进入松岭子,堵死村南出口;一路从凌源出发直奔松岭子,堵死村北出口。日军两面夹击,最后把维持会骨干分子五十七人全部包围在维持会驻地烧锅大院。全部抓获后押往凌源县城,途经北炉下铺子的时候,日军临时改变主意,除会长、副会长外,把其他人全部枪杀于此。会长、副会长押往凌源后,经简单的审讯后,决定砍头示众。 这是一次令人失望的游街示众。说是罪犯,没有人向他们掷石头、吐口水、扔菜叶子;说是豪侠义士,没有人向他们拱手壮行,以泪相送,甚至连围观的人都很少,大多是些家里管不住的孩子,跟了一段路程,散了,又有孩子跟了一段路程,又散了。最失望的要数敲锣呼喊者司本山了,他高高挺起的胸脯,用力挥舞的手臂,铿锵有力的声音,坚定豪迈的步伐,终究没撑多久,就蔫了下来。其次就是两位会长了,他们也想像过去被杀头的豪侠义士那样,大义雄雄地向左右抱拳致意,甚至还要喷吐豪言壮语: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看看眼前围观的孩子,无可奈何地憋下这口气。日本人也失望,但他们的失望没有表现在脸上。无论是押送的士兵,还是骑在马上的军官,表情都平淡出一种善良的意味。 出了西城门往右拐,再顺着一条泥泞的土路往北山方向走去,就到了臭名远扬的红土沟。在凌源地界,历代统治者杀人的地方和收税的地方竟然出奇的一致。杀人的地方就是这个红土沟,收税的地方是老百姓的口袋。“没想到这日本人来了,也改不了这种老调。”会长金涣清在心里叹息一声说。 人面临屠刀时,可能总有一句最致情的话要说,金涣清把这句话喊得痛彻心扉:“中国人啊,醒醒吧,今天杀的是我,明天杀的就是你。” 两位会长的人头几乎同时落地。停了好一阵子的雨又下起来,雨滴特别大,浓浓地带着一丝咸味。过了多少年后,老年人还说,那不是雨,是老天爷的泪。 下午,太阳偏西时分,小朵又来到司家大院,偏巧又碰见司本明。见小朵又来了,他深感意外,随即呲牙一乐,说:“你又来了,分明还是惦念于我,我看你早晚是我的人。”他说着,人却不动,只是用猥亵的目光盯着小朵看。小朵装作听不见,只说是来找司大夫的。司本明用手一指说:“从这个偏门进去,往右一拐就是他的屋子。”说着又冲小朵挤眉弄眼。 司本路对小朵的到来并不意外,他已听央红提起过有人找他看病。小朵在屋子中央站了半天,他才说:“给谁看病?”小朵说:“给我家夫人。”司本路拿过一本药书,随便翻看着,半天才说:“我看不了精神上的病。”小朵急忙解释:“我家夫人得的不是精神病,是……是实病。”司本路说:“何以见得?”小朵说:“她不爱吃东西,浑身乏力,人也渐渐地瘦。”司本路冷笑一下,说:“精神病也都有这种症状。”小朵急得脸都红了,说:“可我家夫人得的真不是精神病。”司本路又冷笑一下,说:“我看杨家人得病就应该是精神上的病。”小朵觉得这句话很不中听,便直眉瞪眼地看着司本路。司本路缓和一下表情说:“这样吧,你先回去吧,抽时间我自己去。”小朵一听这话,觉得浑身不自在,觉得这个大夫是请不动了,便连一句客气的话都没说,转身走了出去。走到院子里,司本明还在那里坐着,没等他有任何表现,小朵先发制人,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快步走出大门。心想,以后再也不登这个门了。 没有请到大夫,就在小朵不知如何向老爷交待时,不该来的人来了。祖大姐带着自己新买的闺女风风火火地走进母亲的屋子。这位闺女被她称作“画眉”。画眉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却长得早熟,不但身材匀称健美,而且脸庞圆润、眉眼清灵,真是天做的一身秀美。在那好看的眸子里透着茫然无知的神色,这样的孩子被妓院老鸨牵在手里四处招摇,让人觉得就是落入虎口的羔羊。奶娘张妈看一眼就心疼得不得了,拽住画眉的嫩手就不撒开,问她是谁家的孩子,今年几岁了,家里还有什么人,而得到的都是摇头不知。张妈便可怜巴巴地对祖大姐说:“她姑姑,你把这孩子舍给我吧,我认她做闺女,和小朵也好做个伴儿。”祖大姐一听,便笑得放荡不羁,说:“嫂子你可真能扯,你看这孩子的身段、长相、眼神,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给了你不白糟蹋了嘛!”张妈一听,心疼得泪都快流出来了,便仔细打量起这个孩子,恨不得用眼神把她拘住。她突然发现这孩子的眉心间有一颗红痣,不细看还看不出来,细看的话,这颗红痣真是绝好的点缀,就像一朵鲜艳的牡丹花,中间有一颗粉白的花蕊,愈发衬托出牡丹的娇艳高贵。张妈便啧啧有声,说这才是美人痣呢!这才叫美人呢!站在一边的小朵一直用敌视的目光看着这所谓的母女二人。姑姑不但不该来,还带来一个小婊子。在小朵的眼里,这样的人越好看越是臭婊子。她恨不得用乱棒立刻把她们打出去,免得老爷回来生气。 事实上,小朵的担心是多余的。杨守亨回来时,对这两个不干不净女人的到来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热情。自家老爷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这女孩子吸引了,他把她们引入客房,嘘寒问暖,硬说这孩子看着眼熟。小朵万没想到自家老爷会这样轻浮,这和司本明有什么区别。所以,她一甩袖子就离开老爷的客房,一屁股坐在大门口的门墩上生闷气,直到杨守亨很热情地将两个人送走。 杨守亨送走客人,见小朵坐在那里,说:“小朵,为何在这里坐着,小心着凉。” 小朵忽地站起身来,怨恨地看他一眼,很用力却声音不大地说:“不用你管!”杨守亨莫名其妙,站在门口痴呆了好半天。 这天晚上,也是司本明准备开苞的大好时光。他做好了充分准备:先梳洗打扮了一番,再到大可烟馆过足了烟瘾,又踌躇满志地服下几粒丹药。一切妥当之后,他雄赳赳地站在祖大姐面前,手托着两摞光洋,准备敬献。不料得到的却是祖大姐一撇嘴说:“五爷,晚了,苞已开过了。”司本明差点跳起来,问:“开过了?谁开的?!”祖大姐又一撇嘴说:“非要说出来吗?”司本明说:“非要说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占我五爷的先!”“是县长大人,怎么样?” 司本明一听,气焰消了一半,但他还是把两摞光洋都砸在祖大姐的身上,说:“我捡个剩还不行吗?”祖大姐对其不屑一顾,说:“不行,县长大人包了!” 此时,司本明已俱足了一切火气和力量。祖大姐也明白这一点,便随意叫来一个闺女将其拉走。司本明万般无奈,只好把火气与怒气全部发泄在这位窑姐身上,任凭她哭爹喊娘,也绝不放过。自此以后,司本明整整一个月没有光临心馨园,他在家里大病了一场。杨县长包了心馨园的姑娘一说,却传扬了出去,而且越过城墙传到了四方。 也同样是在那天晚上,杨守亨出去以后一宿未归。小朵一宿未睡,她随时准备去为老爷开大门,却没有等到开门的机会。小朵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老爷的一宿未归与那个小婊子联系在一起。她非常伤心,连早饭都没吃。但该做的事还要做,她去南街请凌大夫给夫人看病。走在路上,她像大病初愈的人,头晕眼花,双腿无力,还伴有一阵阵恶心。眼前总出现老爷笑容可掬的样子,她在心里同老爷对话,竟把老爷问得哑口无言。最后她竟说:“别人有的小朵都有,你为什么弃小朵不顾。” 说完这句话,她竟然耳热心跳,她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当她走到南街与朝阳街的交叉路口、叫做南小什字的地方时,她看见学生们像刚撒出圈的羊一般,哗啦啦地从朝阳街国民高等学校的大门口涌出来。他们都带着欢欣的笑容,瞬间消失在各个街口胡同。有的学生还连跑带颠地喊:“罢课喽——罢课喽——” “罢课”,对于小朵来说是个新名词,想必就是不上课了。好好的为什么不上课呢?小朵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到这种事情。她站在路边踟蹰了一会儿,就看见最后出来的是老师,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严肃的神情。她看见了大哥杨新异,同司央云肩并肩走出来。大哥杨新异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说着什么,依然是那种激动不已的样子。而司央云总是专注地看着他,听他讲。不一会儿,小朵又看见两队日本兵齐刷刷地跑进学校,有两位后出来的教师躲闪不及,险些被冲倒。 小朵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总觉得这件事与杨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好在夫人没有什么大毛病,请来的凌大夫说她是由于思虑过度引起了肾阴亏损而导致的肝气虚弱,只开一些滋阴补肾、舒肝理气的药即可,主要是多休息,多睡眠,少思虑,自然会好。如果夫人在这时候病倒,那杨家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有一个杨新品已搅得全家上下鸡犬不宁了。小朵深知,此时的杨家已承受不起任何的打击。想到这里,她就怨恨老爷,她觉得老爷真不该在这种时候乱上添乱。但她也同情老爷,她总觉得老爷现在活得很孤苦,总有说不出来的话憋在心里。如果那个小婊子能让老爷心里畅快,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可别人有的小朵都有” !她又在心里说出了这句话。 大哥杨新异虽然罢课了,可他没有回家。小朵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不是在家里能够说得清的,更不是在家里能够解决得了的。小朵在心里暗暗地解劝自己,如今什么都不要想,操持好这个家要紧。 小朵哪里知道,不但学校罢了课;县公署大院里,所有的官员也都罢了工。日本人惊慌失措,指导官竹村茂昭命令警备队全城戒严。尤其是公署大院,更是派重兵把守。学校方面,被嫌疑为组织者的教师,已经被警署扣押起来。公署大院里,日本人虽然碍于面子没有动武,但已是剑拔弩张。竹村茂昭与参事官津津见政、五岛德次郎正在极力应对眼前的局面。因为自满洲国建立以来,这种学校罢课、行政机关罢工的现象是前所未有的。 令竹村茂昭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个时候却找不到县长杨守亨。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把矛头指向师爷李芳和教育课长杜维森。 杜维森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面对日本人的指问,镇定自若,慷慨陈词。他明确地回答:“为什么出现如此局面,主要是在新编的教材里废除《四书》《五经》,这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决不能容忍的。”而竹村茂昭说:“现在是大满洲国,不是中华民国,更不是什么唐、宋、元、明、清。教育自然随时代而变化,优胜劣汰,不实用的东西、腐朽的东西自然要废弃掉,你们这样做是公然与大满洲国为敌,是大逆之罪。”未等杜维森开口,师爷李芳先说:“无论是什么国什么统治,那是政权问题,我们可以服从或被迫服从他,但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种姓不能变,说得更直接一些,我们可以亡国,但绝不能亡种,而《四书》《五经》是我们中华民族种姓的体现,千百年来,一脉相承,没有谁能撼动它,如果谁想撼动它,那就是公然与我们大中华民族为敌,那就无异于以卵击石!”参事官五岛德次郎冷笑一声说:“所谓的中华民族,还去崇拜几千年前的一个老头。我不明白,他究竟给你们带来了什么?贫穷、落后、软弱、腐朽,就是这些吗?这些就是你们崇拜那个老头的原因吗?”总务科长王凤翔说:“参事官阁下,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承认,可这些与老头儿没什么关系。老头儿的身后有几千年的历史,我们出现过盛唐景象……自大清以前,我们中华帝国似乎都是世界各国朝拜的对象。就是日本国,历朝历代都有使臣到中国来,不仅仅是喝茶来的,主要是来学习的。不知我说得对不对。”五岛德次郎刚想说什么,王凤翔制止他说:“参事官阁下,请允许我把话说完……不错,现在我们是贫穷了,落后了,但可不可以说在这个特殊历史时期,我们的发展暂时转入低谷,一个新的文明来到我们面前,我们暂时还有些不适应,适应适应自然会好的,就像一个聪明人,不会突然之间变傻了,等他明白过来了,他照样还是聪明人,您说是这样吗?参事官阁下!还有指导官阁下!”王凤翔说到最后,把目光移向了竹村茂昭。竹村茂昭哼了一声说:“我们大和民族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参事官津津见政紧接着说:“问题是现在不是讨论谁聪明的时候,现在是你们必须服从统治的时候!”杜维森冷笑一声说:“有的统治,出于无奈我们可以服从,有些统治我们至死不从……”“没错!如果服从了,我们做人的精神就不存在了。”李芳紧接杜维森的话茬说。竹村茂昭吼道:“为了这种所谓的精神,你们可以不顾身家性命吗?”王凤翔含笑说:“是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精神就不称其为人了,《四书》《五经》是我们做人的准则,用几千年的时间验证,它是对的。”津津见政也含笑说:“照你的说法,看来我们日本人也该学学《四书》《五经》了?”王凤翔仍含笑说:“我想是这样的,现在不学,将来不学,我想总有一天你们会学的。在我的印象中,大和民族是个善于学习他人的民族。” “笑话!”竹村茂昭说罢,看看自己人,然后他们哈哈大笑。 事情在这种笑声过后不久,就得到了解决。 令日本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中国人怎么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凌源人怎么了,他们为了上千年前留下的两本书,可以集体拼命。他们最终做出了应有的妥协,因为书毕竟不是枪,短期内时产生不了多大效应的,那就让他们抱着这两本书自慰吧。最终《四书》《五经》被编入教材,尤其是国民义塾,主要以读《四书》《五经》为主。但是为了给他们自己留一点面子,他们处分了几位带头罢课的教师,有的被罚了薪金,有的被开除公职。 县长的儿子杨新异在劫难逃,他被学校开除了。竹村茂昭始终对杨守亨在最关键的时刻不知去向而耿耿于怀,他甚至以为杨守亨才是这次事件的幕后元凶;甚至想暗中除掉这个县长,让他真正地在人间消失,以解心头之恨。可后来有特务报告说,出事那天县长杨守亨扎在妓院里一天都没出来。报告这件事的人是司本山,他还绘声绘色地说:“杨守亨在妓院里包了一位妞,那一天他是拼了老命的,走出妓院大门时一连摔倒了三次,最后一次险些被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碾死。其状甚惨,其情可悲。” 竹村茂昭对这种传闻半信半疑,凭感觉,他不相信杨守亨会干出这种事来。可幕后的真正元凶又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所以他坚定不移地处分了杨新异。一是杨新异在这件事情上确实表现积极,二是这么做也是想看一看杨守亨的反应。 杨守亨没有任何反应,他平淡得就像少吃了一顿饭而已。他第二天就去上班了,对什么都不闻不问,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五章 只怪自己怀着一颗美人的心
凌源县公署成立以来,接到的第一个案子,竟然是奸妇伙同奸夫谋害亲夫案。原告是武家坡村民武振千,状告其儿媳翟丙凤与郎中司本路勾搭成奸,以治病为由,下药毒死其儿子武化尘,以达到长相厮守的目的。厚厚的卷宗压在警务课长何其俊的案头。按惯例,被告翟丙凤与司本路已被收监。 司家大院里,气氛空前紧张,原因是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前思后想,都觉得扑朔迷离。 外面的传闻风起云涌。谁也不曾想到,一向以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形象著称的司大夫,竟然干出这种鸡飞狗盗、谋害人命的事情。 也有一部分人想到了杨乃武与小白菜。弄不好,这可能是一起冤案。 而日本人对这类事情就不闻不问了,他们觉得与自己没有关系。 司本德把该说的话都咽到肚子里,首当其冲地备了三份厚礼,分别给县长杨守亨,警务局长兼司法课长林书明以及警务课长何其俊送上,他们无不一一笑纳。办完这事,司本德才长出了一口气,因为在他看来,二弟的命最起码能保住了。然后,司本德亲自出马,与老管家一起,来到武家坡,表面上是向武振千当面谢罪,实际上是探听虚实,看看武家究竟是什么想法,是非人命不取,还是可以用金钱摆平。 探听的结果是倔强的武振千不依不挠,他明确告诉司本德,你就是搬座金山来,也买不来我儿子的命,我就是要杀人凶手以命抵命。司本德一听,知道此路不通,带去的“见面礼”一分不少,都如数拿了回来。 事情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复杂。警务局很快派人到武家坡,取回了武家人认为致死人命的中药药渣。经凌源境内三个权威老中医分别鉴定,一致认为这些绝不是能致死人命的药,不过是些活血化瘀、通便排泄之类的药。药用得有些猛,但不是致死人命的原因。 依据调查结果,法院很快做出纯属医疗事故的裁决,判羁押被告二人一个月,罚款三千元(由男方出),就此结案。 武振千哭天抢地,一口咬定司家给官方使上了钱,以致官方贪赃枉法颠倒黑白胡乱判案。他派武家人把儿子的尸体抬到了司家大院,武家的女眷都着重孝轮番哭丧,武家的男丁把坟头纸压在了司家大院的各个房顶。 司本德无奈,只好又拿出三千元才算了结此事。武振千权衡利弊,认了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斗这个理,怀揣六千元钱,带领武家男女抬着儿子的尸体浩浩荡荡出城而去。 司本德这一次遭受的打击是前所未有的,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回想起家里家外的人和事,觉得悲凉。就家里的人来说,挨个数,唯有老四司本青还有些本分,戳在那里,还像条汉子。可最近也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把老管家叫到身边问老四最近都忙什么。老管家先摇头说不知道,后又说他好像和刘大巴掌走得很近,晓行夜出的,会不会在学打枪。还说他总觉得四当家的腰里掖着硬家伙,打身边一过,总觉得寒气袭人。司本德说:“在乱世里学本事,好是好,可会啥造啥业。现在的日本人专拣会打枪的收拾,他不好好地操持家业,学那玩意儿干什么。”老管家叹了一口气说:“人各有志啊,老爷不必太操心了,你管不了别人的生活。”司本德明白老管家的话中深意,司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不都各怀心腹事嘛。就说司本路吧,谁知他能干出这样的事。可他还是把司家的希望寄托在老四的身上,天元当延续了二三百年了,不能在自己的手里败落。 司本路出这码子事,再把翟丙凤娶回家做小那等于痴人说梦。老爷的心事,老管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替老爷暗暗发狠心,天下的女人多的是,司家有钱有势,就不信娶不得一个好女人做小。他比司本德更急。 他想到了一个人,叫戈玉哈,是离城不远的戈杖子人,家里栓了一挂大骡子车跑运输,日本人来之前经常往口里送天元当的酒。此人贪财爱小,平时又好抽大烟,家里有两个妹妹和一个有病的兄弟,还有一个老妈。他为人却很孝顺,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可所挣的钱除去买烟就所剩无几了。他经常说自己的两个妹妹都是天仙般的人物,将来一定要找个有钱人嫁喽。一个乡下人家的女孩子,要嫁给有钱人,给人做小是最大的可能。明白人都听出了戈玉哈的话外之音。 老管家向司本德提起了这个人还有他家中情况。司本德说想起这个人了,但对这个人的印象不好,他的妹妹能好到哪里去吗?老管家说自己也有这种顾虑,但好不好总得见识见识,说不定是个样样都完好的女人。 老管家说行动就行动,当即怀揣一些礼物骑上毛驴出北城往戈杖子而去。出了城,满眼翠绿,今年的庄稼长势不错。老管家在驴上合计,这个时候是跑运输的旺季,但愿戈玉哈能正好在家歇脚,别让自己白跑一趟。 可一进戈家的门,就觉得不吉利。因为首先入耳的是想死的声音:“哥呀 ,你行行好,挖个坑把我埋了吧!我遭不起这个罪呀——”老管家顿时打一个寒噤。心想怎么死还不行,非要求挖坑活埋,太惨烈了。说也奇怪,越讨厌这声音,听的就越真切。他几乎是踩着这种声音的节奏进入戈家的屋门的。 戈玉哈正斜在炕上抽大烟呢。他认出老管家,便翻一个身,然后坐起来,声音又甜又美,像个女人似地说:“什么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老管家说:“顺路,到这儿看看你,好久没见到你到天元当运酒了。”说着,掏出二两烟膏递过去。戈玉哈的双眼闪出一道晶莹的光,颤抖着双手接过烟膏,嘴里不住地说:“你看看你看看,来就来嘛,还带东西。”嘴里说着,心想,这样身份的人,怎么能轻易登临寒舍,难道是天元当的酒积压了,卖不出去?便又说:“这日本人一来,进口里的财路算完了,长城脚下设了卡子,谁再敢与口里通商,杀无赦。这日本人真可恶啊!”老管家一听,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来意,笑笑说:“他设他的卡子,他卡不住天元当的酒到处流。现在是不怕流不出去,就怕不够流。”因为抽了大烟,戈玉哈把自己的表情拿捏得特别准,他平生少有的尴尬了,连连说:“那是那是,天元当的酒是受皇封的,刀山火海都挡不住它到处流。” 说话中,那个求死的声音仍不间断。戈玉哈继续着自己的尴尬说:“我兄弟,得了风寒症(类风湿),天天喊着要我活埋他。别人听了还以为我虐待他,其实是病折磨的,到处请医问药也不见好。唉,啥法子。要我活埋他,你说我能吗?亲兄弟,只要有一口气,我就得供他吃,供他穿。”说到这里,戈玉哈眼窝竟红了。老管家一听,觉得时机到了,便劝解说:“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穷有穷的难,富有富的苦,最近司家的事你都听说了吧……”戈玉哈深表同情地点点头。老管家说:“谁想到能摊上这样的事啊,我家老爷都快愁死了。”说到这里,老管家拍拍戈玉哈的大腿,表现出亲近和神秘,接着说:“你不知道,这里面另有机关呢。”戈玉哈用追寻的目光看着他,“谁都知道那武化尘的病好不了,我家老爷本想等他入土为安后,娶翟丙凤做小的。可谁承想半路杀出个亲兄弟……泡汤了,全泡汤了。”听到这里,戈玉哈的双眼又射出一道晶莹的光,说:“谁说不是呢,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再娶人家翟美人了。”老管家嘬一下牙花子说:“可堂堂的天元当,后继无人啊。”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走了进来,见来了客人,羞涩得脸通红,转身就走了出去了。老管家看得真切,断定这是戈玉哈的二妹。从这个妹子的身上,就能看出姐姐的风采。老管家便在内心感慨,这穷家苦业的,连个油腥都很少看到,怎么就能养出这么丰满的丫头。看来这女人吸收的是天地的精华,长得不好,老天爷都不答应。 变得异常敏感的戈玉哈从老管家的眼神中判断出来意,发自内心地笑了说:“这丫头真是的,见不起大天儿。她还小,今年才十五虚岁,是我二妹。她大姐可比她强多了,待人接物样样掉不了地下。”说着,自豪地看着老管家。老管家噢了一声说:“还有大姐?不在家吗?她今年多大了?”戈玉哈说:“今年二十岁了,昨天去樱桃沟我表姑家了,明天才回来。”老管家说:“是去了婆家吧。”戈玉哈迟疑了一下说:“不是,她还没有婆家呢!”说到这里,戈玉哈又尴尬了,语气却很坚定地继续说:“不瞒您说,我这个妹子,我必须要给她找个好人家。”老管家说:“对,让她进门就当富太太。”戈玉哈一愣,说:“要是当太太就更好了。”老管家一听,看着戈玉哈那张温润的脸会心地笑了。这句话的背后无疑还有一句话:不当太太直接做小也挺好的。 戈玉哈也笑了。然后老管家说明自己的来意。他们低下头耳语了好一阵子,是在价钱上有一番争论,最终还是达成共识。这样,这位老管家未曾谋面的戈玉梅,基本上已成为司家大院的姨太太了。 老管家要告辞了,但兴奋之余总会多事,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寻那个求死的声音而去。近前一看 ,老管家倒吸一口冷气。见在一个破柴禾棚子里,拴着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瞪着猪一样愚蠢无知的眼睛看着外边。他的四肢已经僵硬,脊柱和脖子已经强直,只能靠屁股往前挪动。所以,为了防止伤着屁股,在上面绑了一块麻袋片子。他的面前放着一个掉了一块边沿的粗瓷大碗,没有筷子,所以,这只碗只能用来喝粥。 “哥呀,再给我一碗粥喝。”他央求说。 “刚喝完还要喝,别撑着!”戈玉哈没好气地说。 说完,他一不小心,又尴尬了。面对老管家呲牙一笑说:“真没办法,他一犯病,捞着什么砸什么,还打人,再不就撕自己的衣服,只好把它拴起来了。”老管家点点头,没说什么,急忙离开这里。走出没几步,就听后边又喊起来:“哥呀,行行好,挖个坑把我埋上吧 ,我实在遭不起这个罪呀!”戈玉哈就像没听见一样,一直送老管家到大门外。 上驴后,老管家勒住缰绳回身说:“就那么定了!” “就那么定了。”戈玉哈挥手告别说。
司本德的小老婆还没有娶进门,自己的女儿司央云却吵着要出门。她说要尽快嫁给杨新异,否则杨新异的人生将是残缺不全的。司本德一听就气上心头,他说现在的世道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尽发生这种咄咄怪事,还头一次听说一个大家闺秀吵着要嫁人的。都说大城市在民国时期就开始流行这种风尚,没想到在这个地处偏远的小城市,自己的女儿要独领这种风骚。 他一口回绝了,首先从杨家的家境谈起:“在那个杨家大院里,有见了男人就喊情哥哥的疯子;有和妓院老鸨血肉相连的女人;有在外面不好好求学非要闹革命的儿子,革命是什么?革命就是杀人;再说这个杨新异,是个成天喊着活够了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人生能不残缺不全吗?他如果全面了,别人就得残缺!最后再说那个大名鼎鼎的杨县长,别人都在为《四书》《五经》争座位,他却跑到妓院里鬼混,真是独树一帜。在日本人面前说话不顶放屁,在自己老百姓面前却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我的女儿怎么能嫁到这样的人家里去?实在嫁不出去了,可以砸巴砸巴做酒糟,也不能到这样的人家里丢人现眼。” 司央云跪倒在父亲面前,说:“我不在意杨家怎么样了,我只在意新异这个人。这个人心地是善良的,是有高度爱国热情的,是个生不逢时的才子,是个有思想内涵的读书人,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孔老夫子的门生。只是他的心性太脆弱了,他是在黑暗中实在看不到光明,他是在为国家命运而悲愤,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为国人请命,他内心的痛苦是别人无法理解的。” 无论司央云怎么央求,司本德就是不点头。说要嫁给他行,除非我闭了眼。司央云知道父亲的脾气,她止住了泪水,站起了身。 她向杨家大院走去。 被开除公职在家的杨新异更加憔悴不堪。司央云想给他一个全新的感受,想带他到另一个世界里去遨游。或许能让他醒过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对于杨新异,以前面对的都是大地的精神,国民的精神,更包括司央云的精神。突然要面对这个女人的肉体,他没有任何准备,他感到陌生而恐惧,更感到自己滑入了更深一步的罪恶。他懵懵懂懂地接受了,在短暂的快乐之后,他感到五内俱焚。司央云等待着两种结果出现:要么新生,要么毁灭。 一天以后,人们告诉她,杨新异吊死在县公署大院门前的那棵古柳上。他选择了一株最坚挺最高贵的树枝吊死了自己。尸体被人卸下来后,就停在县公署的大门口,有不少人来围观,其中还有日本人。但尸体没人认领,根本看不到杨家人的影子。最终还是司本德出于怜悯,雇人把尸体抬到北山口外埋了。从始至终,司央云都陪伴着这具尸体,但她没有掉一滴眼泪。 后来人们传闻,杨新异吊死那天,杨守亨就在妓院鬼混,一天一宿都没有出来。 在这个小小的凌源县城里,就这样演绎着悲欢离合,但表面是平静的。因为人们向往着平静的生活,所以就尽量地让悲欢离合过早地复归平静,使他人的悲伤苦痛都显得与己无关。 时光同样在这个小县城里转悠得好快。转眼间,司本路和翟丙凤已经到了出狱的时候。能够让翟丙凤活着走出狱门的,就是她那个胸中总憋着一口气的儿子武一照。其他的心思,都像这个监狱里的伙食一样,寡淡无味。当她站在监狱门口茫然四顾的时候,一辆马拉的轿车停在她的面前。 “请问你是翟丙凤吗?”车夫问。翟丙凤吃惊地点点头。“有人让我送你回家,上车吧。”车夫语调舒缓而温和,这让翟丙凤心里很踏实。她也很快意识到,雇车的人是司本德,一丝苦涩掠过她的心头。什么也没说,她上了车。 轿车不紧不慢地出了城门,然后悠悠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一个月没见到阳光和大地的翟丙凤,心情和大地一起春意盎然起来。她暗暗地发誓,回去一定和儿子一起过那种平静的日子,彻底把头上那顶美人的帽子摘下来扔到粪池里。她不怪别人,只怪自己还怀着一颗美人的心,才招蜂引蝶的。一切都是因为心不死,心死了,一切都没了。 快到武家坡时,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她掀开轿帘向外看着,一切都让她感到亲切。房前屋后的树木都绿了,白的杏花,粉红的桃花都开了。蜜蜂嗡嗡地在花间采蜜,各色的蝴蝶上下翻飞,一会儿落在这里,一会儿落在那里;狗儿仨一群俩一伙的,像在谈情说爱,也像在讨论谁家的伙食更可口。门前的树荫下,坐着婶子大娘嫂子们,她们有的纳鞋底,有的绣鞋帮,有的轮着一块棒子骨打绳子。年岁大的都光着膀子,一对退役的奶子随着手臂的举动悠荡着,摆着一副饱经沧桑之后再不怕风吹雨打的顽强和满不在乎。 这一切都让在狱中几次想到自杀最后还是顽强活过来的翟丙凤感到无比的幸福,感到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到了自家的门口,她无比兴奋地下了车,对车夫客气地说:“不到家里喝碗水?”“不了。”车夫简单地回答,然后摔几下鞭子,马车一溜烟地跑了。可翟丙凤觉得这个马车就像逃走了一样,短暂的纳闷之余,她回过身来,首先看到的是几只狗同时很不友好地向她叫唤,然后看到婶子大娘嫂子们都怀着惊愕而恐惧的目光往这边望着。想看不敢看,不敢看又想看的样子。当她想上前与她们说话的时候,她们却前前后后地站起身来,躲避瘟神一样各自走开了,钻进就近的不管是谁家的门。 翟丙凤一下子醒了,意识到自己是个伙同奸夫谋害亲夫的女人。 自家的大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穿过院子,来到屋门前,一推,门关得死死的。知道里边有人,她一边敲一边叫儿子的名字。敲了半天,叫了半天,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看见自己的儿子瞪着一双陌生的眼睛,架着两扇门怒视着自己。她说:“一照,是娘回来了,快给娘倒碗水喝,娘都快渴死了。”武一照翻了翻眼珠,然后伸出双手狠命地推她一把。翟丙凤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可当她站稳时,门已经关上了。 看着那两扇关死的门,翟丙凤再也站不住了,她跌倒在地上。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自家院子,又如何向武家的坟茔走去的。总觉得后面有许多人在追着她看,其中还有自己的公公武振千,耳畔有人吵有人骂好像还有人笑。 远远地看见一座新坟,她觉得那里躺着的人才是唯一能听自己说话的人,便三步并作两步地扑过去。就在她想双膝跪倒的时候,又从坟的后面窜出一个人来,双手猛地一推,她向后仰躺过去。她的双眼昏花了,但仍能看出这个人仍是自己的儿子。见他在自己面前站了一会儿,拍了拍双手,好像手上沾了脏东西,然后愤然离开了。可他的胸中,那口气还憋着。 翟丙凤是在太阳快要落山时来到自己的娘家三家子村的。老远就见三家子村已成一片焦土,全村二百多间房全部毁于火灾。她从住在离村不远的幸免于难的老两口那里得知,就在七八天前,来了一百多日本兵,进村后就点火烧房,他们是冲着红枪会来的。翟丙凤知道弟弟翟丙辉就是红枪会成员,日本人来之前,他们专门对付贪官恶霸;日本人来后,他们又打起抗日的旗子。老两口说红枪会的所有成员后来全被日本兵杀死在山上了,但他们也打死了许多日本兵。还活着的百姓都四处逃荒去了。 翟丙凤万念俱灰,又想到死,被老两口劝住了。说你的父母还活着,你也要好好地活着,将来找到他们,也好尽孝。翟丙凤又渴又饿,喝了老两口一碗水,便以赶紧回婆家为由离开了,打算到别的村子要口饭吃,然后再作打算。 但她还是饿倒在路边。 翟丙凤是在操着一口河北口音的壮年汉子怀里醒来的。夜很深了,但借着月光尚能看清人的模样。壮年汉子见翟丙凤醒来,嗬嗬乐了,露出一口白牙。他对站在旁边的一位长者说:“醒了醒了,叔你看她醒了。”说着,他把水壶放在一边,从褡裢里掏出一块玉米饼子,凑到翟丙凤的嘴边,翟丙凤咬了一口,不一会儿工夫,就吃光了这块饼子。壮年汉子问:“还要吗?”翟丙凤摇了摇头。壮年汉子说:“大姐,看你不像个要饭的,人又长得这么俊,你怎么啦?被婆家休了吗?”翟丙凤摇了摇头,突然意识到不该再躺在他的怀里了,便挣扎着想往起坐。无奈壮年汉子把她抱得很紧,能感觉到他的胸膛很热,里面的心在咚咚地跳。壮年汉子又嗬嗬地乐了,说:“大姐,我救了你的命,你就跟了我吧,我可是个好人,至今还没有一个女人。”话音刚落,长者说:“别瞎逗,人家是苦命人。”壮年汉子说:“叔,我没有逗,你看这女人多俊,我喜欢!”说完又低头看着翟丙凤,继续说:“大姐,就跟了我吧,我能养活你。”翟丙凤开口了,说:“行。”壮年汉子又露出一口白牙乐了,说:“你答应了,那我现在就想要了你。”翟丙凤又说:“行。”壮年汉子不乐了,说:“大姐,这可是跟你逗呢,我要把你带回口里,然后再与你成个家,行吗?”翟丙凤说:“行。”壮年汉子一听,诧异了,抬头对长者说:“叔,她什么都‘行’,你看她不傻吧?要是傻子我可不要。”长者低头仔细看看,说:“这女人是遭了难的,不可瞎说,不可胡来,小心遭报应。”壮年汉子一听,把翟丙凤抱起来就放在驴背上,嘴里念念有词:“不傻我就要了,我真心对她就是了,遭什么报。” 一行三人两头驴,在夜色中行走。 骑在驴上的长者对被驮在驴背上的翟丙凤说:“我们是叔侄俩,从口里来,到凌源的四官营子贩牛。我们确实是好人,你不要害怕,希望你能把家中情况、亲人都是谁告诉我们,我们也好把你送回家去。我侄子叫二宗,好逗乐子,他不会碰你的,我们要保证你的清白。你不会像那种土匪送回来的女人,再也没人要了。” 翟丙凤一言不答。牵驴的二宗说:“叔你就别问了,她不说就是有意跟了我了,不信你问她。” 沉默了一会儿,长者问:“莫非你真的想跟了我侄儿?” 翟丙凤爽快地回答:“是。” 长者一惊,大声问:“那个司本路是你什么人?” 翟丙凤比他还大吃一惊,心想他们怎么知道司本路的名字的?美人大多聪明,她排除了一切可能,肯定自己在昏迷中喊了他的名字,便说:“我不认识他,不知他是谁。” “你看看,她不知道是谁,人昏迷了就会胡说的。”二宗急忙附和说。 长者仰天长叹,说:“看来这个男人把你伤得不轻啊。” 一路沉默。 鸡叫头一遍的时候,一行三人两头驴才到四官营子。来到一户亮着灯的人家,主人已等待客人很久了,饭菜摆在桌上,已被主人热过第三遍了。 男人们一边吃着饭,一边唠着当前形势。翟丙凤默默地听。结果是叔侄二人白来了,主人不敢卖牛。原因是日本人来了以后不允许满洲人与口里人通商,抓住就杀头。叔侄二人表现出极度的失望,饭吃得很不香甜。 安排住宿的时候,主人看着翟丙凤迟疑了。二宗急忙说:“我女人,跟我到口外逛逛。”长者迅速咳嗽一声。翟丙凤便顺手把二宗嘴角沾着的一颗饭粒捏下去。主人笑了,便把二宗与翟丙凤安排在西厢房。 翟丙凤的心始终在跳,脸又红又烫。二宗始终露出满口白牙地乐,但没有声音。直到鸡叫三遍,他们才昏昏地睡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叔侄二人借上厕所的空当,在主人的后院犯起争论。二宗执意要带这个女人走,被叔叔狠狠地扇了一耳光,说:“你带她走,回去芹头(二宗的妻子)那一关你能过吗?再者说,这个女人一定有背景,弄不好会招来杀身之祸。”二宗说:“可我抛不下这个女人。”长者险些又伸出手打他,厉声说:“抛不下也得抛,你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吗?”二宗蹲下了,流泪说:“这样走,哪对得起人家呀!”长者说:“你救了她一命,她陪你睡一回,也不算占她的便宜。此事就此打住,我们把身后的事处理好,别亏待了她就是了。” “好吧。”二宗无奈地说。 二宗把主人悄悄地拽到一边,把碰到这个女人的前前后后如实说了。最后把买牛钱拿出一部分,递到主人的手上说:“这女人,你替我养几天,然后你设法找到一个叫司本路的人,让他来领走她。如果这个姓司的不来,请你千万到口里走一趟,告诉我一声,我再想办法。”主人掂着手里的钱,迟疑了。二宗说:“钱够吗?”主人急忙说:“够够够,只是我怎么向姓司的解释呢?”二宗说:“不必解释,这个女人会解释的。” 临走前,二宗又到西厢房里看看,依依不舍地摸一把翟丙凤那张熟睡的脸。然后出来对主人语重心长地说:“别亏待了她。” 主人点点头说:“放心吧。一路走好。” 翟丙凤一觉醒来,时辰已近中午。穿衣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兜肚不见了,到处找也没有,却在枕头底下发现四块光洋。她一切都明白了,然后看着自己光光的身子,嚎啕大哭起来。 主人姓高,人称高夫子。虽没读几年书,但做事很讲究道道,很讲究礼节,是个可以托妻之人,否则二宗也不会把自己抛不下的女人托付给他。听到翟丙凤的哭声,他眉头紧皱,心下琢磨:必须尽快找到司本路,否则这个女人会作践自己。他早有耳闻司本路可能就是县城里那个医道不错的却不近女色的司大夫。没跟二宗说明,一是不敢确信;二是别让二宗以为此人好找此事好办。收着人的钱,办事就得掂量着点。 可司本路确实不那么好找。 司本路几乎是捂着自己的脸走出狱门,然后上车的。到了家门口,他跪在门前就嚎啕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任谁都拉不起来。司本德拄着一根拐站在门前,也是老泪纵横。说:“二弟,你就放开了吧,谁都相信你不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官家也已明断了,只是以后走路要小心些。”司家大大小小围了一圈人,无不垂泪掩泣。就连大病初愈的司本明,也站出了一身正气,说:“二哥,满凌源城谁不知道你呀,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如今被人诬陷了,蹲了几天大狱,算不得什么,以后你要记住一点,女人是祸水,少去趟,多保养身体要紧。” 只有脚上蹬着日本军靴、头上戴着日本军帽的司本山不以为然,觉得闹这种场面不可思议,招来这么多外人围观更是自丢脸面。他把大马靴咯吱吱地踱出一声响,然后突然站定说:“这算什么事,有必要哭吗?有必要大庭广众的整景吗?不就是下错药误伤了人命吗?你看人家日本人,这样的小事连问都不问,人家那才叫办大事的人,人家为什么能走出国门闯天下,人家那叫肚量。中国人的,根本的不行!” 司本德专注地斜眼看他,说:“本山你错了,你二哥不是下错药误伤人命,你二哥的药没有下错,是那个姓武的气数尽了。你二哥是倒了霉,以后你说话多考虑,最好留半句。”司本山被大哥当众指责,很是羞愧,便向围观的众人挥着双手,说:“散了散了,这没什么好看的,谁没倒霉的时候,对吧?不要看热闹。”围观的人本不是来看热闹的,大多是很同情司大夫的,这些人哪个没受到他的救治呢?但见司家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轰地散开了。尤其是有些脸面的人,走得更快,免得自讨没趣。 还是司本青很悲痛地上前扶起二哥,然后让司央云司央红一人架一条胳膊走进大院,再走进他的屋子。司本德对众人说:“你们都出去吧,我单独与老二谈谈。”老管家一听,毛了,他担心老爷此时会谈到翟丙凤,便笑笑说:“还是让二东家自己清净清净吧,有话明天再说,你看行吗老爷?”司本德瞅了瞅他,知道他心中的顾虑。便很想问问他,你看老爷我有那么不懂分寸吗?老管家从老爷的眼神里读到了这句话,自己急忙先退了出去。众人一看,也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其实,在司本德的内心,很难在这件事情的诸多性质中理出头绪。谋害,误伤,倒霉;或者还有其他。他相信许多人都会莫衷一是。原因是一个不近女色的人突然被色所迷,会不会更加疯狂?司本德心里没底。 他开口便对泪痕未干的司本路说:“考虑过翟丙凤的归宿吗?”他知道这句话很突然,但这是最能触动人心的一句话,也是他内心的真实所想。司本路果然脸色一变,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复归平静。他慢慢地说:“事到如今,她的命运只有她自己掌握,别人无能为力。”司本德暗暗地赞叹二弟的心还算冷静。便说:“可我们有责任啊。”司本路底气很足地说:“我问心无愧。”司本德心里有底了,但也很不是滋味,说:“心是无愧的,不等于事上也无愧,人家毕竟死了人。”司本路低下了头,仅有的一点自尊与自信骤然坍塌了。司本德又语重心长地说:“二弟呀,你不是糊涂人,应该知道不能为之便不可强为的道理。这次不是女人伤了你,是你自己伤了你自己。” 司本德说完这句话就退了出来,留下司本路在苦痛中反思自己。他一天都没有出屋子。中午的饭是央云送过来的,晚上的饭是央红送过来的。别人都知道他的难言之隐,也晓得无法把话说到他的心里去,所以谁都没来打搅他。 央红送完饭,怯生生地看着他,不想走。司本路问:“央红,你吃过了?”央红点点头,却说:“二叔,前天晚上小五哥又来看我了。”司本路的心感到灼痛,他拽过央红的小手,抚摸着她的额头,说:“红儿,听二叔的,小五哥死了。死了,你知道吗?他不会来看你的,来看你的那个是假的,是来害你的。”央红惊疑地说:“可他跟真的一样,他来找我玩,不想害我的。”司本路心疼得双眼渗出了泪,说:“红儿,为什么那么愿意跟小五哥玩?”央红说:“我喜欢他。”司本路眼前顿时闪过翟丙凤的影子。此刻,他理解了自己,也原谅了自己。他看着央红那对天真的眼睛说:“红儿,你可以去喜欢别的男孩子呀,比如说东院的小魁,还有廊下的巴图,你可以找他们去玩。”央红摇摇头,没说什么,然后抽出自己的手走开了。快出门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二叔。司本路从这一眼里看出了忧伤,一个小女孩儿不该有的忧伤。 他的眼前又掠过翟丙凤的影子。竟挥之不去。 第二天,司本路失踪了。但司本德告诫全家人,谁也不要找,也别慌。他自有他的去处,想找你也找不到,不想找说不定他又回来了。暗地里,他吩咐老管家去打听一下翟丙凤的下落。老管家疑惑:“难道你以为二东家会和她在一起。”司本德摇头说:“那不会……只是没有翟丙凤,老二的心就会在飘着……”老管家转悠几下眼珠子,很深沉地说:“我懂了,我这就去办。” 可他没有去,他平生第一次违拗了老爷的旨意。他去了戈玉哈家。 戈玉哈不在家,戈老太亲切地接待了他,抹一锅子旱烟递给他,直言不讳地说:“管家老爷,你说的那事,八成要打瓜,我闺女她不愿意,我儿子死说活说,她也不搭拢。”老管家说:“她为什么不愿意?”戈老太很气壮地说:“我哪知道,心长在她的肚子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问她她也不说,反正就是不乐意。”这时,戈玉敏走进来,转悠一圈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更加成熟俊美的姑娘,老管家断定这一定是戈玉梅了,便不住地拿眼瞟她。可惜,转悠了一圈,她也出去了。老管家果然在两个女子眼中看到了硬硬的敌意。他心里一震,觉得这是一种融化不了的硬硬的敌意。于是他慌乱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突然觉得这次缺少了一种声音,就是那种求死的声音,便说:“你的二儿子也不在家吗?”戈老太说:“在,他大哥不在家,他就消停着呢。”老管家明白了求死的想法是有针对性的。老管家望望这里,望望那里,再也找不出什么可说的话了。正在为难,戈老太突然很神秘地说:“我那丫头哇,心里可能有了人。”老管家一怔,说:“有了人?是哪个?”戈老太不好意思地笑了,只摇头,不说话。 老管家觉得事情不妙,便急急告辞了。直到走出大门外,他都想再看看戈家闺女一眼,但是人家就是不肯露面。 老管家回到司家大院,就抑郁了,对司本德的回答也是轻描淡写:“到处找了,没有见到翟丙凤的踪影。我再去找,在二东家回来之前,我一定找到她。” 司本路去了汇善寺,本来他是想借美景与经声来消解心中的郁闷,没想到智善老和尚态度很不庄严。喝了两杯茶之后,他用戏谑的口吻说:“久闻司先生不近女色,不知近来怎样?是否更加不近女色了?”说完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司本路。司本路喝茶不语,心情却在这种戏谑当中一下子轻松了,心扉也一下子敞开了。老和尚又说:“在我山东老家有一个唐老夫子,饱读诗书,出口成章。一生以不近女色闻名,受万人崇敬,得四方喝彩。没想到,在他死之后,人们收拾遗物时,发现他的床底下铺的全是女人的兜肚和短裤。人们万分失望,说自己平生中受到最大的欺骗就是这回。”话到这里,老和尚呷了一口茶,无限感慨地说:“人啊,欺骗别人尚且不论,用欺骗自己浪得虚名来走完一生,那就太可悲了。难怪圣人当时失望于后人——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知道老和尚在挖苦自己,司本路的脸青一阵紫一阵的,最后他也放下架子进行回击,说:“从前有一老和尚,最关心弟子们的色关过了没有。每当庙里来了女客上香,他就暗中观察小和尚们是否把眼珠子掉在女人身上。观察的结果令他堪忧,便不厌其烦地批评和提醒小和尚们注意自己的色心。一次,他领着一个小和尚外出化缘,被前面的一条河挡住了去路。四下张望,不见有桥,只好涉水而过。正当他们挽起裤腿准备下水,一满脸愁容的女子跑过来说,求求师父们,把我背过去吧,我要过河给家里病重的孩子抓药。老和尚一听,立刻板起面孔对小和尚小声说,小心老虎,小和尚吓了一跳,急忙收回同情的目光和准备帮她过河的意愿。女子见状,又苦苦哀求。小和尚看一眼师父,把心一横,便背起了女子,率先下水。不料,没走几步,女子又哭着说,背着令我害怕,你还是抱着我吧。小和尚一不做二不休,又把她背回岸边,然后由背变抱继续过河。过了河,女子道了谢,向另一个方向而去。老和尚则一言不发,满脸的严肃,对小和尚的有意讨好也不搭不理,直到走回寺院。最终,小和尚给老和尚倒了一杯茶说,师父啊,我早就放下了,你怎么还抱着呢?!” 恰在这时,一个小和尚进来要给智善倒茶。 智善老和尚一口茶喷出来,大笑道:“阿弥陀佛,司先生,这个故事讲得好!” 司本路始终面色严谨,说:“故事虽俗,理却深刻。俗人往往看别人,圣人向内看自己。” “言外之意,我是俗人了?我且问你,圣人和圣人之间怎么论呢?” “怎么论也不会互相挖苦。”司本路轻蔑地说。 老和尚笑道:“错就错在你把我的话当成了挖苦,因为你心中有鬼。” 司本路流泪了,说:“我心中哪有什么鬼啊,我是被身外的鬼所折磨,我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惶惑过。我感到我的心在黄昏那一刻呻吟着,太阳离我们而去,带走了所有的光明,而且永远不再升起。” 智善也沉下脸色,浮现出一个出家人少有的感伤:“我家住在海边,我经常向滔滔的大海发问——海水为什么这样咸?因为它是人类的苦涩与辛酸汇集而成的。善良与邪恶是人类所共通的,人们渴望善良,却永远也摆脱不了邪恶如影随形。佛祖带着微笑来到人间,可谁知道他背后的辛酸与无奈。皆是因为人难以放弃邪恶,用私心滋养着邪恶,使良知退避三舍。” 司本路说:“我百思不得其解,日本也是个笃信佛教的国度,为什么他的子孙如此凶残,缺乏人性。” “佛教在日本是虚的,从来都没有深入人心。他们有自己的神,他们有一套非人的理论。这套理论自诞生之日起,就注定将成为世界的灾难。”智善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这个民族是一个真正可悲的民族,他们在销毁别人肉体的同时,彻底销毁了自己的灵魂?”智善的双眸里表现出少有的义愤。 “可是他们彻底把东三省搅乱了。”司本路无奈地说。 “他们想搅乱的是全中国,是全世界!巨大的魔性已使他们狂妄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你记住,无论是现在和将来,无论是何人,只要他想无法无天,那他必会粉身碎骨!”智善说完,捏起茶杯,做投掷状,但他收住了自己,又把茶杯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面前。 司本路并没有因为智善的高论而激愤,相反,他倦怠了。他觉得古圣先贤也好,历代士隐也好,包括对面这位自诩为高僧的出家人也好,都是把苦难和悲观说得很透彻。就像一个人,还没有深谙佛经的内涵,却满脑子是地狱的惨状。前途是什么,只有自己去探索。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落得一个不近女色的美名。女色是什么,女色只能给幸福锦上添花,却不能给苦难雪中送炭。在凌源这块弹丸之地,他自记事起,看到的是什么?听到的是什么?除了厮杀就是惨祸,却有人用不近女色来吹捧假道学。内部的厮杀是家中的私事,外族的入侵才是奇耻大辱。肉食者只争鼎数五七九,却从不顾及百姓存活的心灵寄托。 智善端着茶盏放在嘴边,仔细观察着这个睿智的郎中。此刻却看不出所以然来。当他听说此人因为女色惹下官司的时候,他没有大惊小怪,对外面的风言风语报之一笑。一些俗人哪能理解他内心的苦痛。今天他也茫然了。
司本路一连在庙里住了几天,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在家中的司本德日渐寝食难安,极度表现的平静后面是心急如焚。他不相信二弟会有什么闪失,只是家中没有他,尤其是以这种失踪的方式,他的心里空落落的难以忍受。 这天晚上,人静风清,他在空荡的院子里站着,望着茫茫的天际遥思遐想。突然一个身影跃上墙头,弓背摇头像只大猫一样观望一会儿,然后轻盈地落入院中,声音有如手指弹尘般大小。司本德忽的一下汗毛竖起,胆颤心惊之际,人影来到他的面前,并叫了一声大哥。 一听是四弟司本青,便怒从心头起,厉声说:“你是从哪里学的这种做贼的本事!好好的门你不走,偏偏跃墙?你还嫌世道不够乱吗?” 司本青嘿嘿一乐,说:“大哥息怒,正是因为世道乱,小弟才暗暗学得一身本事。”没等他说完,司本德截断他说:“那又怎么样,你想打家劫舍,偷着吃吗?”司本青又嘿嘿一乐,说:“我们司家的粮仓里都生虫子了,犯得着用那一套吗?学些本事,免得受人欺负。”司本德说:“你这上房跃脊的,能比人家的炮弹还快?”司本青说:“炮弹有炮弹的用处,这上房跃脊有上房跃脊的用处。”司本德说:“会啥造啥业,早年的那个燕子李三,是怎么死的,你不是不知道。”司本青说:“干我们这行的,哪有不死人的。”司本德生气地问:“你们这行?你们是啥人?行又是啥行?” 司本青急忙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大哥你听说了吗?最近城里城外有许多人家丢了女孩子,我们怀疑,这又是他妈的日本人干的。” 司本德半天没言语,黑暗之中他突然向前一步,啪地拍在司本青的腰际,正好摸到了那个硬家伙,他伤心地说:“老四啊,我们司家可从来没出过横死的鬼,原因是我们胳膊腿安分,腰里不别这个。你,你想破这个例吗?” 司本青抓住大哥的手说:“大哥,狼都要进屋了!还能不打吗?” “打狼有猎手!” “猎手都吓跑了!” “可你当不了这个猎手!” “要当我就当好猎手!” “你想去救那些孩子?”司本德气馁地说。 黑暗中司本青使劲点点头。 “老四,我等着有一天给你收尸。”司本德哽咽了。 “等着收尸的是日本人!”司本青咬着后牙槽说。 司本德吃了一惊,他不明白,一项老成持重的四弟哪来的这股子狠劲。他说:“本青啊,我们司家历代都是生意人,干好经营之道是我们的本分,你不要给家里闹祸。你二哥已经让我很头疼了,你三哥、你五弟就更不用说了。还有央云和央红,都不是让我省心的主。你可别再叫我失望,我还指望你将来撑起这个家呢!” 司本青觉得再无话可说,想离开了。司本德又说:“本青,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商议一下。事关重大,我也不能一人做主,虽然我当家主事这么多年,这样的事没碰到过,也没办过。” “什么事?”司本青问。 “是关于你二哥的事。” “我二哥他人在外边,难道又有麻烦了?” “那到不是,我是想把翟丙凤接到咱家来,她现在的处境一定很艰难。” 司本青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哑了半天才说:“大哥你没闹什么毛病吧?你真能想的出来,好女人多了,你怎么非在她身上打算盘?你不能打着我二哥的幌子来办这件事,谁都受不了。”司本青早就知道大哥对翟丙凤的心事,他以为大哥这样办是鬼迷心窍了。司本德急忙解释说:“你误会了四弟,我是为了你二哥,不是为了我。”司本青打断他说:“现在我二哥失踪了,你告诉谁都不要找……然后你再把翟丙凤接家来,你让别人怎么想你,反正我是想不明白。”司本德提高嗓音说:“我知道谁都想不明白,可我想明白了。没有翟丙凤,你二哥就不可能回来!甚至他根本就活不成!他的心被这个女人扣下来了。” 一时间,院子里静下来了,静得能听到墙角处的虫鸣。 司本青在确定大哥的呼吸平稳之后,方说:“你是把翟丙凤接家来,将来给我二哥做老婆?可你想过没有,人家翟丙凤能来吗?即便她能来,武家人能答应吗?翟丙凤的娘家人能答应吗?即便这些都不存在,官府的人会怎么看,街面上的人会怎么看,‘奸夫淫妇谋害亲夫’,这不是不打自招嘛!这未免太荒唐了吧。”司本德倒背双手,踱着步子,叹口气说:“这些我都想了,可我现在觉得翟丙凤的处境一定很艰难,恐怕她有家也回不了。两个有情人,一个无家可归,一个有家不归,这些别人都看不到吗?为什么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不顾他人的死活呢?”司本青突然忍不住想乐,他说:“大哥是因为怜香惜玉吧,这不像你本人。”“屁话!”司本德闷着嗓子吼了一句,“什么女人能抵得过手足情深……平时我都白疼你们了?” 司本青的心一颤,想到大哥平时对兄弟们的好,愧疚油然而起。冷静下来后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说:“听我师父说,这几天有人在城里打听我二哥……”司本青停顿一下,司本德让他说下去,“这个人问我师父,司本路是不是天元当的司大夫。我师父说是,就是一个人。”司本德问:“那后来呢?”司本青说:“后来这个人就走了,两天没了动静。” 司本德问:“你师父说这个人是谁了吗?”司本青说:“他说是四官营子的一个叫高夫子的人。”司本德思索一番说:“高夫子,听着像个绰号。那他知道真相后,为什么没有登门呢?难道他也听说你二哥失踪了。”司本青说:“这很有可能,凌源城这么小,天元当这么大,出点啥事谁都知道。” “四官营子高夫子,四官营子高夫子……”司本德在嘴里小声叨咕着。然后他停下来说:“他不来找咱们,咱们去找他。”“去找他?”司本青吃惊了。“对,去找他,他那里一定有我们想知道的事,不是你二哥的,就是翟丙凤的,我敢断定。” 起风了,刮来一股香味,好像是野果的香味。仔细闻闻,原来是酒糟的香。司本德深深地吸一口气说:“四弟,这件事你去办。”司本青迟疑一下说:“大哥,我不行,这几天我有事。再者说,我去也不合适。”司本德没好气地说:“不去就不去,别找借口。我知道你忙,你还等着打家劫舍呢。”司本青还想解释,司本德说:“去吧,睡觉去吧。”说罢,他大踏步走回屋子。留下司本青在那里愣了半天。 司本德没有让老管家办这件事,他知道老管家上一次的伎俩。两天以后,是大女儿央云的假日,他把这件事交给央云去办。只吩咐她到四官营子找一个叫高夫子的人,然后再说明自己的身份,问他找司本路究竟有何事。央云不知前因后果,更不知事情的经过,再三追问父亲。司本德说别的事你不要管了,只管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央云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执行父命。 央红也要去,无奈姐姐推三阻四,不肯答应。见姐姐坐着马拉轿车走了,她追出了门外,又追出了老远,最后眼巴巴地看着轿车消失在人流中,她气得一边跺脚一边哭。 原因是只能容纳两个人的车子里面坐着另外一个人,她就是日本教师小田蕙子。她们平时很谈得来,都以姐妹相称了。蕙子比央云长两岁,是姐姐。她早就想到城外散散心了,听说央云要到乡下办事,她便吵着要一同前往。央云答应了,但她没有让家里人知道,更不想让街面上的人知道。临行前还让蕙子换上一身中式服装,又特别警告她,不要轻易开口说话,因为她说起汉语来怎么听都不像一个中国人说的。还告诉她不要有那么多的礼节,不要见到谁就鞠躬施礼,一看就是日本女人。你们日本军官在中国杀人不当捻死个臭虫,动不动还强奸妇女。你们日本女人却繁文缛节的,让人觉得虚伪。蕙子一一点头答应,嘴里不住地说:“请您放心,我会照办的。” 她们出了东门,过凌河,沿金花山脚往南一拐,就走在了去四官营子的乡间土路上。大地一片浓绿,万物争辉,风光旖旎,这春色把太阳的光韵搅拌得清淡流畅,竟显示出一派和平景象。 蕙子掀开轿帘往外看着,突然非要下车走走。央云也有此意,然后命车夫停车,她们各自跳了下来。 路旁开满了各色野花,胆气很足地挺着腰身,把一片鲜艳留给大地,不惜任人采撷践踏。蕙子最喜欢叶子像利剑一样直指苍穹的马莲花。花是淡紫色的,轻巧可爱。她说这种花比日本的樱花还美丽,便采了一两朵在手中,仔细地闻着它的清香。 一阵杂沓而烦躁的脚步声从山湾处传来。央云的心警觉了,她知道中国人或中国士兵是踩不出这种没有规矩、没有谨慎感的脚步声的,她下意识地往车子的后面躲去。见蕙子还拿着一朵花陶醉地闻着,便使劲向她摆手,说鬼子兵来了!但说完之后,她又觉得可笑。而马车夫早已吓得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只听到他闷闷地喊:“大小姐,快藏起来,快藏起来。” 几个鬼子兵首先把陶醉在花香中的蕙子围起来。蕙子惊慌失措,急忙用日语说一番话,其间不知鞠了多少躬。原来是自己的同胞,日本兵都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有几个日本兵发现了躲在车子后面的央云,便狼一样嚎叫着围上来。央云吓得魂飞魄散,大喊蕙子救命。蕙子跑过来挡在她的面前,又施礼又说好话。日本兵的脸上渐渐的升起了怒气,最终,那当官的打了蕙子一记耳光,又在央云的胸前抓了一把,才领着属下悻悻离开。于是,脚步声显得飘忽而杂乱了。 央云和蕙子拥抱在一起,她们这才知道哭。马车夫钻了出来,招呼他们赶紧上车,快快赶路。蕙子走到他面前,指责他不像个男子汉,关键时候不知道保护女人,自己先逃命了。马车夫一听是日本女人,就骂上了:“你妈了巴子,你懂什么!我藏起来就是对你们最好的保护。你们日本兵最他妈的邪性,专拣身边有男人的女人祸害,好像那样才过瘾。”蕙子听得直摇头,又不住地躬身施礼,她不懂这种逻辑。央云阻止了她,说他骂你呢,你还给他施礼。蕙子一听,似懂非懂,随央云一起惊魂未定地上了车。 马车夫把车赶得飞快,嘴里还不断地骂拉车的马:“你这个畜生,还不快跑,你这个不是人操东西!” 蕙子在车里听得真切,说:“他在骂人。”央云说:“他没骂人,在骂马。”蕙子辩解说:“不,他没骂马。马本来就是畜生,本来就不是人……什么的……他在骂我们日本军人。”央云哭笑不得,说:“对,就是在骂他们!” 将近正午时,他们到了四官营子。打听到高夫子并到他家时,已是吃午饭的时候。央云首先说明来意,按父亲的吩咐,一五一十地说得很详细。高夫子微笑着边听边思索,最后他说:“我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可我找的是司大夫本人,不见他本人,有些话是不好说的。”央云急了,说:“见他本人并不难,你只需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见他,回去我再告诉他,他不就来了吗?”高夫子神秘地笑了,说:“据我所知,司大夫已经失踪了,找不到司大夫我会有另外的做法。”央云说:“即便他真的失踪了,那你把为什么找他的原因告诉我们,我们也好心中有数,因为事情总是与我们司家有关系。”高夫子摇摇头说:“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把一旁的马车夫气得直瞪眼,拳头也握得紧紧的,看样子就要上前揍他了。蕙子也听出了门道,她显得比央云还着急,便躬身施礼,想要说什么。央云手疾眼快,一把薅住了她的后脖领子。蕙子明白过来了,但话并没有耽误,她说 :“高老头,我们给你钱,你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们好吗?” 高夫子一听,乜斜着眼睛看了她半天,说:“钱已经有人给过了,我办事从不第二次收钱。” 蕙子不懂何意,张着嘴看着央云。这时,突然从外面走进一个女人,进门就对高夫子说:“大哥,你不要再找什么司本路了,我不会去见他。”然后她又转向央云说:“还有你们司家人,我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吧,以后也不要再来。”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蕙子却说:“你长得这么美,为什么不懂礼貌,为什么要撵客人出门,你的里面没有外面美。”蕙子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的胸口。 央云把蕙子拽到了身后,对翟丙凤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翟丙凤了。” 翟丙凤看了看她,不置可否。 央云断定这就是让二叔吃了官司的那个翟丙凤;让司家上下不得安宁的那个翟丙凤;也是二叔枕边绣帕的神秘女主人。央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明白了一切。 蕙子从央云身后闪出来说:“原来你就是翟丙凤啊,快跟我们走吧,我们的二叔想你想得都逃跑了,你再不跟我们走,他就失踪了。” 这句话令所有人更加目瞪口呆。 央云断定事情不会有什么结果,决定立刻返回。尽管高夫子一再挽留,她们也没有在高家吃午饭。在回来的路上,央云问蕙子:“你怎么知道我二叔是想那个女人想得逃跑了?”蕙子说:“是我判断的,错了吗?”央云不置可否。但蕙子在心里想:中国人为什么不轻易把自己的所想说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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